高端访谈
编者按
新春伊始，deepseek的爆火掀起新一轮ai浪潮。人工智能真切地融入并重塑着各行各业，带来创新契机和前所未有的挑战。如何在拥抱人工智能这一时代变革力量的同时，应对安全与治理层面的隐忧？
2025年全国两会之际，南都全国两会前方报道组策划推出“进击的ai”专题报道。邀请代表委员共同围绕人工智能展开深入探讨，为行业发展建言献策。
张福锁过着一种与大部分高校教授不一样的生活。
这位来自中国农业大学的院士，离开北京、离开校园，长久地居住在云南、河北、内蒙古等地的村庄里。和农民同吃同住同劳动，在田间寻找科研项目，在乡村完成教学课程。
在云南大理古生村， 张福锁 一年内驻村时间曾超过了280天。
16年前，我国首个科技小院由他牵头建立；16年后，科技小院已两次被写入中央一号文件，成为遍布全国各地、涵盖农业各个领域的科技小院网络。2025全国两会期间，南都记者采访了全国人大代表、中国工程院院士、中国农业大学教授、科技小院创始人张福锁。
作为一名从陕西农村长大的科学家，多年来，张福锁看到农业领域科研与生产需求脱节、科技人员与农民脱节、人才培养与社会需求脱节等突出问题。采访中他直言，当前高校在服务高水平科技自立自强上，最大的瓶颈短板就是“脱离了主战场”，“如果不解决这些问题，大学就成了象牙塔，科技、人才也不能发挥出应有的作用。”
“大学必须要进入国民经济主战场！”两个多小时的交流中，年过六旬的院士反复强调这一点。
全国人大代表、中国工程院院士、中国农业大学教授、科技小院创始人张福锁。
人才培养
从“象牙塔”到“主战场”
“ 我们的教育和科技创新，一定要进入产业！ 我经常说年轻人要多到生产一线去,到国家(农业)的主战场去。” 在张福锁看来，ai时代高校办学育人理念的革新迫在眉睫，急需开创多元化的教育新路径。学校教育早已不能局限于纯粹课堂知识讲授，“走出校园”“产教融合”更是大势所趋。唯有引导大学生放眼看社会，在多元丰富的社会化教育场景中参与各类实践活动，在解决真实世界的问题中感悟知识内涵，方能真正落实推动教育科技人才一体化改革。
事实上，产教融合始终是国家教育政策的风向标。
教育部高等教育司副司长武世兴在2024年12月时曾指出，将通过推进组织模式创新，建设未来技术学院、现代产业学院、特色化示范性软件学院等特色学院，对教学资源和师资进行重组、重构。同时，加快培养转移转化领域的专业人才，尽快把创新成果转化为现实生产力。
张福锁带领的科技小院正坚实地走在部委政策落地的一线。他常对师生说，科技小院不仅是技术推广站，更是教育、科技、人才三位一体的创新平台。诚如斯言，从这里开始，许许多多的农业专家和农学生，走出实验室、走出校园，把农业科技带到了田间地头。自2009年首个科技小院在河北曲周成立以来，小院模式已从1.0版本的“脱贫攻坚帮扶”迭代至3.0版本的“乡村振兴综合服务”。 截至2023年，张福锁所在的中国农业大学已经在全国24个省区市的91个县市区旗建立了139个科技小院。据不完全统计，科技小院先后引进创新了284项农业绿色生产技术，推广应用技术的农田面积累计5.66亿亩，节本增收累计达700多亿元。
“中国高等教育的最大问题是脱离主战场。” 在中国农业大学的主楼发布厅，采访中张福锁直言，要助力高水平科技自立自强，高校就必须将学科设置与“主战场”需求深度绑定。“创新最大的动力不是来自实验室，不是来自书本，而是来自实践中的真实需求！”张福锁的话掷地有声，“大学如果不进入国民经济主战场，还在象牙塔里面做所谓的教育，将来就被淘汰了，没有用处！”
“我们现在大学办学的很多教育场景是有问题的，比如把学生关在学校，为了安全问题，甚至都不想让出校门。”谈到当前高等教育人才培养的痛点和短板，张福锁言辞犀利一针见血。他坦言，高校若过于依赖僵化的课堂育人路径，实际上会极大压抑青年蓬勃的创造力，“生活都没有新鲜感，哪里谈得上创新思维？”而只有进入真实场景，才能激发创新动力。
他继续以参与到科技小院师生们的真实反馈来剖析，“为什么我们学生到科技小院马上就不一样，因为他看到了不同的面孔，看到他原来不知道的场景，没想到农民这么渴望技术，技术对农民这么重要，农民有那么多问题。只要稍微动动脑筋，就可以给他们解决，证明自己有能力!窝在象牙塔里可没有这场景。”
ai浪潮冲击下
高校学科调整的“危”与“机”
事实上，随着ai近两年在教育领域的强势介入，无疑已给高校学科专业设置带来重塑性变革。
早在 2023 年人社部就有数据预测，以ai为引领的战略性新兴产业人才缺口达 2000 万人，而高校相关专业毕业生适配率仅 45%。这意味着，高校培养出来的人才在数量和质量上都无法满足产业发展的需求。加之学科交叉培养机制的缺失，更使得复合型人才占比不足 15%。
在当今科技发展的大趋势下，许多重大问题的解决都需要跨学科的知识和技能。例如，创新转化规律研究和转化人才培养的缺乏，使成果转化的瓶颈问题一直没有得到有效突破，科技创新“关键变量”无法有效转化为新质生产力“最大增量”。
而张福锁推行的科技小院实践，天然要求学科交叉。以云南大理古生村为例，驻村团队不仅解决了洱海面源污染问题，还引入文旅经济、庭院经济等新业态，推动“五大振兴”协同发展。“农业绿色发展涉及土壤、栽培、农机、生态甚至人文政策，单一学科无法应对复杂挑战。”张福锁指出，科技小院的经验证明，只有打破学科壁垒，构建“自然科学 工程技术 社会科学”的交叉体系，才能真正支撑农业现代化。
张福锁举例介绍，他们在河北曲周推广的“绿色吨半粮”模式（亩产粮食1.5吨以上），通过无人农机、遥感监测、智能水肥等技术集成，实现亩产增收40%，“一亩地农民能够多增收795元”。“这不是某个学科的功劳，而是农学、工程、信息等多学科协同的结果。”张福锁说。
他同时也直言当前部分高校专业学科设置过于僵化刻板，与产业需求严重脱节，并在交流中提及ai技术在农业学科的嵌入与融合。
张福锁以切身教学观察向南都记者介绍，ai技术用于创新农业应用已经成为现实。“现在技术太强大了，像是遥感测绘、数字孪生这类技术，加之全国土地农村土地划权，每家的地块在数据库里一目了然。”张福锁介绍，在测土配方施肥领域，传统方法需耗时数年验证，而其团队通过近地面遥感或者数字化技术，可以直接进行地面诊断，使用大数据及ai模型快速生成优化方案。他还以在海南三亚的“榴莲小院”举例，其驻地团队利用ai分析了全球榴莲的种植数据，为所服务的一片2万多亩的规模化榴莲园客户提供了高价值的农技方案。
“实际上，我们一些细分专业已经开始尝试将数据库投喂到农业专业ai的应用中，去跑模型去训练模型，这样专业才能做得更好。”张福锁还透露，目前其领导的学术团队已成立专门小组投入相关工作，“比如几个博士生组队，有做公共平台，有做专业农林应用类ai创新的，这是我们计划要做的事。”张福锁表示，ai技术未来必然成为推动农业绿色转型创新的主体技术。
记者了解到，张福锁所在的中国农大当前已围绕ai for science、ai for agriculture谋划战略性布局，构建综合性交叉平台，加紧形成学校在人工智能领域的特色优势。目前，学校已拥有“神农”“丰登”“孺子牛”等大模型，在人工智能与教育教学、科技创新深度融合方面不断取得新的工作成效。
上海交通大学的学生在演示“探测救援作业六足机器人”。 新华社资料图
打通高校学科设置堵点
农业绿色发展交叉创新学科列入急需专业
去年，一波高校专业学科调整的“洗牌潮”引发社会广泛关注。除去人工智能猛烈冲击的外因，高校一级学科融合面临的严峻挑战更是深层次内因。这一高校学科设置的“肠梗阻”背景为何，又应作何解？
谈及此，张福锁言辞犀利地指出，部分已落后于时代形势发展却无法完全舍弃的二级学科，正是当前革新路上的“壁垒”。“谁都不愿意扔掉自己的学科，觉得发展了几十年不容易，老先生打了基础，所以你砍掉一个学科很难，但是又没办法在不扔掉壁垒的情况下，做出更好的融合。” 他认为，这种“二级学科细化、一级学科虚化”的格局，正在阻碍技术创新与产业升级。今年两会上，张福锁就围绕自身所在的农业学科提出建议，呼吁将“农业绿色发展交叉创新学科”列入国家急需专业学科。
2021年8月，农业农村部、国家发展改革委、科技部等六部门联合制定了《“十四五”全国农业绿色发展规划》，明确指出农业绿色发展是一项系统工程，需要加强协调、密切配合，推动资源、资金、人才、技术等要素向农业绿色发展的重点领域和区域聚集，发挥集合效应，提升农业发展质量。
“当前，农业绿色发展领域在学科建设和人才培养方面仍存在诸多问题，亟待解决。”在张福锁看来，传统学科设置已经难以适应新时代农业绿色发展的新需求。具体表现在：缺乏多学科交叉和跨学科创新，难以系统解决农业绿色发展全产业链问题；高校和科研机构的科研方向与农业绿色发展的实际需求存在偏差，产学研协同创新机制不完善；各高校在农业绿色发展学科建设上相对独立，缺乏深度合作与交流。
他以农业院校为例分析称，资环学院、农学院、园艺学院等传统院系划分，已无法适应我国绿色农业转型的全产业链需求。“作物生产与动物养殖本应循环共生，但现在却被割裂；食品加工专业不问消费需求，导致资源浪费。”多轮问答中，张福锁的观点核心明确，即高校必须将学科设置与“主战场”需求深度绑定，要让学科发展始终与国民经济同频共振。
此外，当前各大高校的专业分类亦不能满足产业发展现状。“农业绿色发展是人与社会、人与自然的关系，在这一关系中天然就需要融入人文、政策与经济。”张福锁举例解释，当前农业类高校将专业与学院分类为资环学院、农学院、园艺学院、植保学院等，但当前农业绿色发展实际是要从农业绿色投入品的角度进行探索，例如绿色肥料、绿色农药等，然而这一相关专业在目前各农业类高校的专业设置中属于缺失状态。
“没有农业绿色发展就没有粮食安全保障”，张福锁认为，当前，我国农业绿色转型必须打破现有农业院校学科分隔的壁垒和堵点。他呼吁将“农业绿色发展交叉创新学科”列入国家急需专业学科，目标就是要构建涵盖农业资源与环境、作物学、生物学、环境科学与工程、农业工程、计算机科学与技术、农业经济管理等多学科的课程体系，培养交叉创新复合型人才。
“我们经常说，要让青春在乡村振兴中绽放光彩。其实这不仅是号召，更是方法论。”张福锁院士最后强调，无论是科技小院模式推广，还是高等教育改革，核心都是“人”的变革。对农业院校来说，育人归根结底就是要培养一批“懂农业、爱农村、爱农民”的复合型新农人。在ai新技术浪潮席卷而来时，也唯有扎根大地、拥抱交叉、敢于破局，才能回答好“强国建设，教育何为”的时代命题。
采写：南都记者吕虹 发自北京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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